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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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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专生活二题

2013-01-15 4445

樊文祥

樊文祥(右二)

一堂英语课

  那是秋日的上午,阳光很好,教室的走廊明媚一片,墙上有几扇窗,玻璃门又把这种明媚传送至室内,端坐以待的我们的身上和四周的墙壁就朦胧起一层暖和的桔黄。

  又是英语课了,我的心情如窗外的阳光一样明媚,感觉如早晨空气一样新鲜。话说是大学的英语课了,可我们头几堂课学认的都是二十六个英语字母,这有一定的时代特色。先生在课堂上常有提问,难度肯定是没有的。估先生知道我英语水平近似文盲,并没有在课堂里提问于我;她知道,倘若问我就是一种为难,因为我高考的英语是零分,我并没有参加英语考试。故回答先生提问这事,我完全是一个局外之人,其实只是欣赏别人的演出而已,无需紧张不安的。

  踏着铃声,先生进来了,脸上浮有笑意。

  记得先生姓李,是个年轻的女性。时隔已久,先生的印象已是模糊。依稀觉得其人不胖,脸白,五官清爽,有着江南女人的干练及知识分子的婉约。当然常常吸引我的是她英语口语,嘴动处就是燕叫莺啼,珠圆玉润的。从田里走出不久的我这时就为这美丽又让人不懂的异国语言自责起来。

  先生又在提问了,我的旁边不时有人起立而又坐下。这日的题目有些难。同学们的回答出现了往日没有的沉默、停顿、断续。特别是有几个老三届,十年的时光几乎磨光了英语在他们脑海中的记忆。当欲答不能答的窘迫之状出现在这些老童生身上时,我既同情,又想扑哧一声笑出来。可能是师出多门,也许是地域方言的影响,同学们答题时的英语口语,语调语气各具特色,让人严肃不得。

  诸暨老乡,板眼清爽,硬朗有力,大有张开嘴巴骂娘,拔出拳头打人的架势。

  听上虞、绍兴同学答题,便使人想起当年游走枫桥街头和弄堂的卖腌芥菜和卖棒冰的小贩。这些小生意人的吆喝,何尝不是悠远绵长,人在弄堂口棒冰嘞,棒冰——这一喊,声音就绕弄堂深处三日不绝。

  新昌、嵊县同学即中性一些。

  作为一个旁观者,置身于事之外,是一件多么轻松愉快的事。这时,我就缺乏忧患意识,右腿叠在左脚上,眼睛微闭,幸福笼罩我的全身。

  忽然,听到有人叫到我的名字,睁大眼睛,下意识朝先生看一看,先生的目光正注视着我。同桌兆炬兄,用手撞了我一下,轻声说,起立,回答问题,我才醒过来。先生终于没有把我看成英文盲了,她叫我回答问题!可我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还没认全,怎能用英语回答,她是否以为秧田里的人都会拔秧,那稻草人虽人一般,却是一种摆设吓吓麻鸟,当不得真的。

  我只得踢开坐着的凳子,惊慌地站了起来。

  先生又燕叫莺啼,珠圆玉润了几句。我知道,接下去该让我表演给别人看了。我不解李先生提问中的意思,哪怕就是一个短语,一个单词,怎能回答,还像别人一样用英语口语。我是不能用手去摸头皮的,那是小学生的干活,那么我只能站着。教室里就很静,连教室东侧林丛中往日鸟儿的呜叫也声息全无,只有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先生在那里笑容温暖,目光似我母亲的手抚摸着我,鼓励着我。

  别人吭哧半天,题还是能答的,唯有我张不开嘴,一字没答,像一根棒。

  我很沮丧,亦很无奈,可怕的是我的后背悄然有热在膨胀,晓得已有许多双眼睛在盯上我了,他们中有些人的注意力刚刚从抽屉中的基督山伯爵移到我身上。我也晓得课堂上回答错误,表现不潇洒的人很多,可笨得口中吐不出一个单词的,仅我一个。可这能怨我么,我也不想这样的。

  情急之下,慌不择路,我居然笑了,这也许是掩饰复杂情感的唯一法子了。

  无奈的还有先生,长久的等待后,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嘘了口气,终于朝我摆了摆手说,Sit down please

  后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当时我是绝对明白不了的。从李先生那手势看好像是叫我坐下,但又好像仍叫我回答问题,只是题目难度可能下降了,刚才是个句子,现在是短语。我真的想坐下,感觉腿有些酸。虽然人们说农民做久了,会降低一个人的素质。我终究没有坐下,知道坐下是肯定不行的,贸然坐下绝对的是对先生的不尊敬。班主任邹先生曾在古代文选课上曰,古代读书人的行为是有准则的,其中重要的一条是“非礼勿行”。我总算是读书人了,不做“非礼勿行”的事的。

  我只得继续站着,陷于坐与不坐的彷徨中。碰到这等愚笨的学生,先生也就傻了,站在那也只是笑,有时还朝着别的同学笑。

  Sit down,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响了;有一只手还在拉我的衣袖,又是同桌兆炬兄。见我还在彷徨,他一边说请坐下,一边手上用了力生生地把我扯到了凳子上。我总算明白李老师后来那话的意思了,她是叫我坐下,只是她的话说得比兆炬兄说的礼数周到了些。这是兆炬兄第二次搭救我于倒悬之中了。前几日在寝室,闲聊中大家说起各自高考的成绩,我说我的数学成绩是零,宇龙、忠坤就笑了。看到我的不自然,兆炬兄就说,考零分的人不少,无须难为情,这是文革后遗症,按照你的学历,正常发挥也就两分;有一道题,有一步骤是因式分解,而因式分解是初中题目;文革后遗症,多精辟的概括!听得兆炬兄如此这般一说,那时的我心中稍稍释然。后来听说,兆炬兄的高考总分比我高出八十分左右之时,我就对他肃然起敬了。

  再看兆炬兄时,他已气定神闲,听他的课去了。下午一定要到小店去,买上一斤桃酥,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就在这神聚神散中,下半堂课的情形就再也无从知道。

  只记得,从此我与英语没有深厚的感情了。

两块钱桃酥

  与两块钱桃酥有关的事肯定发生在一个下午。

  那时室中没有几人,我正握着哑铃,在过道中,翘着屁股做俯卧撑。

  我这人身板薄,有时站在身板硬朗架子实的人旁,总有一种艳羡,于是做农民时就在自家屋后的小道地放了一副石担,也就是两片石磨串上一根细毛竹的,有空时举上几下;后来还从旁边农机厂扒来两根铁条请人弯成铁环,挂在廊中梁上,兴起就来几下引体向上,渐渐地觉得手臂的力量增加了,可体形无甚变化,什么三段肌、胸肌、肱大肌都没起来。体检时,踏上磅秤,指示针缓缓地指向了五十,心里就觉得失败。进了学校,我就无聊起来,特别下午,不会泡在教室、阅览室。我不是一个勤奋的学生,且胸无大志,就去体育室门口举几下杠铃,推几下铅球,还从是先生处借来两只哑铃,放在床下了,记起了,就摸出来摆弄几下。

  四十五、四十六,我正吃力地做着动作,觉得屁股被人踢了一下,扑的趴在地上,很是狼狈。转头一看,老宋端着面盆站在后面,一脸的坏笑。

  我有些懊恼,说老宋做什么呢。

  老宋说,没有什么,你挡住我的去路,我要去井边洗衣服呢。

  我只好把身子向旁边移了移,让路于他。以后发生的事,缘于他出去时,居然笑着说,这么练,也没见你长肉,手生得跟长吊丝瓜一样,回家时多掘番薯地,割割麦,自然就粗起来了。那时他还绾起袖子,手臂做一个上弯的动作。我发现老宋平日看去并不强壮,可他的手无疑比我的粗壮多了,臂上有肌肉。老宋是“老三届”,当过兵,民办老师任上考进了师专,平日我是很佩服于他的,更何况前几日他在《浙江日报》上发表了《干部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一文,很有鲁迅遗风,深得先生真传的。我更加仰如高山了,能让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很不容易的。

  只是眼前这几句话这动作,让我读出了几丝儿的不屑与轻视。这让我不舒服起来,有一种叫血的东西从脚底冲到我的头顶,我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说,老宋,有力不在手细,要不要弄点什么比划比划。

  老宋即放下手中的脸盆,站在那里,平时白中带黄的脸上增添了少有的血色,身上那三百六十五天中二百天没有脱的军装,早已卷起了袖口,手上有青筋,粗如蚯蚓。老宋看我人单力薄,想捏软柿子。

  看着老宋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我诸暨人的硬头别项颈的脾气就上来了。士可杀不可辱,不给老宋一点教育,是不行的了。

  我指着老宋的军装说,你当过兵,投弹是你的强项,就比投手弹吧,我不会输你的,老宋!

  老宋见我这样说,也就没有谦虚。

  这时室中人多了起来,有好起哄的就说,这样比不够刺激,一定要放点筹码进去。大家就说好,谁输就出两块钱,到小店买桃酥,桃酥则共同吃。

  不就两块钱吆!

  我就和老宋到体育室去,各捡了一个七百克的练习弹向着寝室东侧的操场而去。站在操场上,回望校园深处,秋色既然苍茫,松涛声里,有松叶瑟索而下。林间的空地上,教现代文学的先生依旧在打陈式太极,招式刚柔,波浪起伏,从淡然与宁静看,已入无我无物的境界。

  老宋朝我挥挥手,意思叫我先投,这在一般的竞技体育中是常见的,占有优势者,往往有选择权,道理我懂。

  一个伟大的时刻到来了。

  我用脚在草地上磨出一条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助跑了几步,右手打开在头上,向前掷去,那练习弹黑乎乎地,沿着四十五度角,在宋六陵的上空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狠狠地砸在远处的草地上。这距离我估计在四十多米,七百克的教练弹对常人来说很不错了,香甜松酥的桃酥变得十分美丽,在向我招手。

  老宋是不可能助跑的,站在我设定的线上,只甩了几下手,也就把那练习弹丢了出去。那弹落在不远处,与我那弹足有六七米之遥。老宋过来一看,先是一呆,后说要再投一次,这次老宋也吸了气,助了跑,可那铁弹又让他失了望。老宋站在那里,一下脸上没有了血色。我让老宋再投一次,三次为准。老宋说甭投了,他认输,当过兵的他知道,这距离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再投就是多费力气。我想老宋,在部队也就文书上士而已,就从这投弹成绩看。而我在家时就举过石担,一度成绩达一百三十余斤。这七百克的练习弹在我手中不是很重的。刚才如若他选择扳手腕,胜败就难以预测。老宋既失手于没有根据的自信,也失手于把我递过去的毒药当作加饭。

  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胜利后的我望着有些颓唐的老宋。

  许久,老宋说没有什么。他抬起右手,向着上衣口袋摸去,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见此,我说老宋玩笑而已,玩笑而已,无须当真的,无须当真的。

  老宋为人认真。十多年后的一次同学会上没见老宋,有人说走了,为了几张中考准考证。我就不明白,几百张准考证遗忘,并非什么大事,拿来补上就是。有谁敢让几百考生站在操场上不进考场呢?法不责众的道理,他居然没有参透,至于那不上品的教导之类不做也罢,落个清净该多好。唉,认真有时让人吃亏。

  这天晚上,402寝室有些热闹。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又无聊,想起昨日之事,想取笑老宋几句,老宋无人。

  兆炬兄说,老宋向他借了两元回家的车费,割麦去了。

  顿觉口中一苦,从此不吃桃酥。

——以此文兼怀老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