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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友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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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忆当年春衫薄

2010-04-02 4765

金高品

金高品,男,19623月出生,绍兴师范专科学校政史81届毕业生,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硕士。现为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教授。主要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发表《论胡塞尔“观察学革命”的内在逻辑》等多篇论文。

19781981年,我就读于绍兴师范专科学校。其时,师专校址在离城区数十里的称之为攒宫的小山村。其地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通往山外,荒僻至极。学校建在左边的山坡上,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畴,遍种茶树,一年四季翠色满眼,四周群山林木蓊郁,颇富山野之胜。然而20世纪70年代末期,中国还没有展开大规模的工业化、城市化运动,当代人激赏不已的田园诗般的乡村美景随处可见,故此,对于我这个乡野长大、渴望看看山那边世界的青涩少年来说,当真是殊无喜色,满心是失落和惆怅。三年的师专生活,于我而言,寂寞苦涩,乏善可陈,但青龙山水库的一段奇异经历,却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并对我的一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青龙山水库位于学校前方约1公里的群山之中,水色澄碧,一条石块砌成的长堤,平整洁净,是我们师专学生喜欢去游泳、晚浴的好去处。每当春夏之后,溽暑逼人,青龙山水库就成了我们最好的游泳场。大一第二学期的某个夏日,我第一次跟随同室的宣宝康、曹生华等学兄前去青龙山水库游泳。来到水库的大堤下,我放眼望去,但见春水会聚,水势浩大,颇具汪洋恣肆之态。我平生只在乡村的溪流池塘中玩水,从未在如此壮阔的水里游泳,不觉心生惧意,趔趄不前。谁知平时一向老成持重的曹兄却一改常态,豪气万丈地向我一挥手:“游过去!”便投身水中,率先向对岸游去。我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宣宝康,问:“你也游过去?”“当然!”回答得极是干脆,“那要是我在半途出了意外,怎么办?”“怎么办?靠你自己喽,这么深的水,谁救你啊?”宣兄面沉如水,波澜不惊地说,话音未落,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快速向前游去,其余同学也纷纷跃入水中,游向远处的对岸。我被孤零零晾在堤岸下,大窘之下,不觉胆气一壮,纵身入水,奋力向前游去。游至半途,我探头向水下一看,但见水色深碧,数米之下已呈暗绿色,再往下,直如无底的黑洞,陡然间,一丝寒意从我心头升起,我再也不敢向下看了,我用半侧身的姿势向前游动,目注青山,心中默念:“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此时我哪有与山水相亲相惜之意,真实的意念可能就是: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我要与你们永别了。终于,我游到岸边了,宣兄他们早已在笑呵呵等着我了。我回望来处,只见西下的夕阳映照下,湖面上波光跃动,心中一阵迷惑: 我是如何游过来的?但有一个答案却是异常清晰,那就是,如不是宣兄他们用近乎冷酷的言行刺激,我是决不敢也不可能横渡这烟波浩渺的湖面的。我做成了一件平生在常态下绝不可能做成的事。无独有偶,数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去厦门看望在厦门大学读研究生的师专同窗俞可平。据说厦门大学是当时中国大学中唯一拥有海滨浴场的大学。俞兄当然是要带我去大海中畅游一番的。当我和俞兄来到海边,看到浪涛汹涌,横无际涯的大海,不觉心有栗栗,我向俞兄说我们就在海滩边游一会就行了,俞兄瞪了我一眼,说:“来到海边,不去大海中畅游一番,岂不是平生有憾。告诉你,我还要游到外海去呢,到了那里,四周已无人了,但见碧海无际,水天一色,在那里搏浪击波,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也。”我说:“那我紧跟着你,如有意外,你可要救助我。”俞兄睥睨着我,说:“海水辽阔,风急浪高,如何救助?若有意外,只能靠你自救了,你如真不行,那就留在海滩边吧。”话音刚落,只听一声清啸,俞兄已纵身入海,矫健异常地向前游去。俞兄的话犹如一根锋利的针,刺中了我的心,我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大羞之下,蛮劲发作,心想:“同样是人,你能游,如何我就不能游?”想毕,也纵身入水,紧随其后,游向大海的远处。等我回到海滩上,我想我又做成了一件在常态下决不敢做、又绝不可能做成的事,而这又是我的学兄用近乎无情的言行刺激的结果。我的学兄们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提携我这个学弟的,这种方式用现在的网络语言来说,叫“超酷”。多年以后,我逐渐体会到了这种“超酷”提携方式的种种妙用。我总觉得现代社会存在着许多的悖论,其中一个悖论就是,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文明越进步,人类的生存本能愈衰退,生命意志力愈萎缩。西方学者对此也有精辟的论述,认为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社会往往会导致人类心灵的愈益脆弱,精神分裂等心理疾病广泛蔓生,日渐成为一种“时代病”。而现代社会不仅仅是一个物质充裕的社会,更是一个凶险四伏的高风险社会,只有具有强大生命意志力者才能从容应对和化解。我有幸在一个特殊时期遇到了一群特殊的同学。1978年的高考是一场奇特的考试,考生来源甚广,包含“文化大革命”前的“老三届”及像我这样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故此,我们这一届同学年龄相差悬殊,我当时才16岁,绝对是一个懵懂少年,而我的同桌曹生华兄已32岁了,整整大我一倍。我的这些学兄们,大多饱经社会磨难,遍历人生风雨,生存意志极强。记得我们班当时有句八字真言: 屡战屡驳,屡驳屡战。这句近乎绕口令般的话语,表面上颇显滑稽,但细细体味下,却是何等的英武豪迈。同学们时用此语共激之,共勉之。在这样的环境熏陶3年,故我虽以弱冠之年,投身社会,曾多有困顿、屡遭挫折,但每每总是处境越不利,我体内潜在的勇气越是奋扬。

1981年,在我们临近毕业的某个夏日傍晚,其时,我微有小恙,正在卧床休息,突然,学校的大喇叭传来了急促的呼叫声,说我的室友钟红饶在青龙山水库溺水了,让全校精通水性的学生速去水库救援。我大惊之下,跳下床来,抢出门外,只见大批学生纷纷向青龙山水库急赶。我尾随其后,来到了大堤,只见先期赶到的我班同学俞可平、郭润涛等已在暗绿色的水面上翻翻滚滚、钻上钻下,奋力寻觅着。我焦急中略存一丝希冀,因我知道,俞兄郭兄等俱是精熟水性、体力充沛之士,有他们出马,钟兄当还有生还之望。但水库救人一向难度极大,加之钟溺水处水域广大,水深不知几许,全体救援队员虽竭尽全力,却始终寻觅不到钟的任何踪迹。时间在无比沉郁的气氛中悄然流逝,我知道钟的生机也在渐行渐远,终于,暮云四合,黑暗彻底降临了,校方为防更大的意外发生,严令所有救援队员上岸返校,吃饭休息。我们班没有一个人返回学校,全体静坐在大堤的斜坡上,心中的悲伤使得大家忘却了饥饿,都面容肃穆地凝视着水面。这时校方不知从何处搞来了一艘小渔舟,一个老渔民撑着长篙,不停地在水中探寻着,我们心中都明白,钟之生机已绝,老渔民是在找钟的尸身。夜色如墨,四野俱寂,一艘小舟在暗绿色的湖面上缓缓地、无声地滑动着,恍如一艘幽灵之船,这是一幕异常恐怖的场景。多年以后,我每次读天下霸唱等网络写手写的惊悚小说时,脑海中就会出现这艘青龙山水库的幽灵之船。暗夜终于过去了,对面的山巅上曙色初现,突然,从远处传来了老渔民的一声惊呼:“找着了!”声音不大,但在静寂的夜色中听来分外的震耳,全班同学“霍”地跳起身来,急步迎向小舟来处。只见老渔民坐在船尾,右手执篙,轻划水面,左手拽着钟之一足,来到岸边。晓光中,我看见钟之尸身通体已成雪白之色,其尸身一离水面,口鼻间鲜血横流,涔涔然流入水中,头部附近的水面已呈暗红色,其场景异常惨怖。我看得恍如受到雷击电掣,呆立一旁。关键处,我的学兄们的老练显示出来了,只见俞兄等四人轻舒猿臂,倏然出手,急抓钟之四肢,轻放于早已备妥的担架上,一个同学急速递上一幅床单,盖住钟已有些扭曲的惨白色脸容,陡然间,俞兄一声低喝:“走”,四人抓起担架,放步急走,疾如奔马,眨眼间已至堤顶。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宛如电光石火,看得我目瞪口呆、心中一阵迷惘: 我的学兄们从昨日下午至今,几乎是水米不沾,昨日傍晚又在水中奋力救援数小时,随后又是一夜的苦挨,此刻,时当黎明,身心俱疲,我的学兄们何来如此汹涌澎湃之内力?多年后,我听到了一首叫《后来》的歌,歌中唱道:“那时的爱情很简单。”我不由得感从心生,我明白了,是啊,我们那时的同学关系很简单,但唯其简单,故能纯真。那时,我的学兄们定是心伤于同窗学友横遭不幸、英年早逝,故能潜生出浩浩真力……

一个月后,我们毕业了,离开了攒宫,各奔前程。其时,中国已全方位开始了波澜壮阔的现代化运动,并引发了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近30年间,在中国社会中,工具理性横行天下,哲学之类的纯粹理性学科日渐如明日黄花。在漫长的岁月中,我多有机会改学名利俱收的当代显学,奇怪的是我依然困坐愁城,枯守哲学,友人不解,我自己也常觉得匪夷所思,但有一点是非常明晰的,那就是我绝非是“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般的崖岸自高,我隐隐觉得这与我在青龙山水库的那段奇异经历有着莫大的干系。事实上,发生在青龙山水库的那极为惨怖的一幕,一直如梦魇一样,长久地困扰着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直面死亡,我亲眼目睹了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对我心灵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死亡问题,我突然觉得死亡作为人类存在的最根本的条件,与各种文化形态的发生有着极为深厚的关联。试看,印度人视死亡为解脱,产生了佛教文化;中国人对死亡采取逃避的态度,衍生了儒家思想;西方人崇敬死亡,诞生了基督文明。西方人崇敬死亡,故能视游戏为原则,故能产生科学理念、市场经济、法治精神;中国人逃避死亡,则视原则为游戏,故乡愿丛生、人治社会、一地鸡毛。而在我看来,哲学恰恰就是研究死亡的学问,记得有一西方哲学大师给哲学下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定义:“哲学是黄昏到来时才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一般的教科书都把它解读为: 哲学是反思的学问,但我总认为这个定义下隐藏着一个密码,我对这个密码的破译就是死亡。因为“黄昏”一词在东西方的语境中都是把它作为生命尽头的指代词,而猫头鹰,俗称夜枭,更是被看作死亡的象征。猫头鹰这种“不祥之鸟”,其形态古怪丑陋、目光妖异邪恶、啼声阴森凄厉、飞行飘忽无踪,活脱脱是死神的使者。故此,哲学就是关于死亡的学说,叩问死亡、拷问灵魂,才是哲学得以产生的真正缘由。死亡实是人类生存价值的最深刻的内核、人类精神家园的最后的归属。我终于明白了,我与哲学不离不弃的隐秘情缘原来如此……

多少年前的青龙山水库,你见证了我的青涩,陪伴过我的寂寞,多少年后,你是否依然青山不老、碧水长绿……行文至此,我的耳麦中忽然传来朴树的歌声:“艰难感动,幸福并且疼痛。”是的,寂寞苦涩,然而是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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