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源
(一)
我因家贫,九岁才在自己家中上学,老师是只读了二年私塾一生务农的老祖父;随后读了一年私塾和三年不伦不类的小学。1941年绍兴县城沦陷,百业倒闭,不但无力读书,而且饥饿难忍,命悬一线。苦挨到1945年,我已18岁了,一个十口之家,没有一分水田,仅有六分旱地和一亩不长竹木的陡峭荒山。当农民无土地,打工无人要,怎么办?幸承姑母帮忙,与她们村的小学讲好,同意我去帮助一个老先生教一二年级,每月工资二斗大米(合30斤),允许睡在学校里,其余一切自理。生活怎么过?去,还是不去,又使父亲拿不定主意。姑母再次一锤定音:去!在我家搭伙。十八岁了还不能自食其力,真是羞愧难言。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教书的冢斜村里,有几个学生,正在南山的绍兴简易师范学校读书,学校免费供食宿。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给我读书又给我吃饱饭。这么好的机会,我想一定要努力补习考进去。经过一暑假的努力,七月底参加考试,我有幸被录取了。原定八月底开学,想不到八月十五日,日寇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摆脱了苦难,更高兴的是学校要迁移进县城,我们可以进城读书了。九月初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第一次进入县城,初见电灯和城市的热闹,虽然经过日寇蹂躏,但比起老家的小山村来,真有天壤之别。
进校后,我怕被人取笑,不敢坦露自己的穷相,后来一了解,我们同学的家境大都很相似。都说如果没有饭吃,怎么读得起书。王思正同学不但年龄比我还大,而且穷得买只饭碗也没有钱,拿着一个毛竹管盛饭。我当时想,学校不但给我们读书的机会,还救了我们的命。现在想想,如果没有母校,哪有我们的今天。
(二)
回想当时的处境,要创办这样一所学校,多么难啊!八年抗战,民不聊生,堂堂的绍兴县政府蜗居在离我家仅十华里的裘村山窝里,对面二十多里外的西渡口村(即今平水江水库)就是敌占区。这裘村四面环山,一条小溪伴随一条石子小路伸向村口,村后高山的背面,
李锦源(右)、陈雪琛(左)与老校友梁大中在同学会上
偏东是嵊县地界,偏西则属诸暨县管辖。县政府行政全赖设在上虞方向的塘东南办事处和党山方向的塘北行府,扰乱敌人后方,征集粮款。在这种情况下,县长郑重为和任芝英、
母校礼堂兼餐厅建造的材料,是从现在的鲁迅电影院旁已废弃的小菜场拆来的,学校组织同学去排队传递瓦片,从拆场直传递到船上,虽然天下雨,同学们也毫无怨言。直到路灯亮了收工时,每人还要背一根木料回校,也都很高兴,宛若士兵凯旋。
学校办学仅有六年时间,我们班占了四年。同学亲似兄弟姐妹,女同学也毫无顾忌给男同学补衣服。我短裤破了就买来衣料,请女同学裁好自己缝。整个学校好似一个大家庭。
(三)
母校不但养活了我们,更传授给我们立足社会的基本知识和做人的美德。四年里我们的老师对学生可以说是剖腹掏心。有好老师,就有好校风、好纪律和好同学。
四年里我们的老师既教文化知识,更要求我们认清形势,不能死读书,要多阅读课外书籍。语
在校期间,我们每天写日记,晚上集中交给班主任。老师都精心批改,不管思想内容和文字技法都有批语。老师在日记中还可以了解学生的思想情况,老师还可以通过批语对话,相互交流。我们的日记和作文本都用毛边纸和毛笔书写,老师还可以兼评书法。四年下来,我的日记本和作文本堆在一起足足有半人高。可惜文革时都化为乌有了。
最使我难忘的是,教导主
在校四年,正遇上四年解放战争,政治形势非常紧张,但我们学生自治会,在老师的关怀下,能够积极开展工作,对外地学生会的活动,都能积极响应,虽然有时晚上政府有人要来搜查红色书刊,但毛主席著作、《浙东简讯》和浙大学生自治会印发的《求是周报》我们还是能够秘密传阅。
(四)
我们离开母校已60多年了,绝大多数同学经历了祖国解放后各种运动的考验。解放初期,我们国家的大学毕业生凤毛麟角,而母校的毕业生恰恰成了当时基层社会的重要文化力量。绍兴解放后,除了少数同学参军上前线和未毕业的部分同学转学外,大部分同学是当教师和参加地方工作,在剿匪反霸、发动群众、建立农村基层政权、土改镇反和互助合作运动中是作出了一定贡献的,当时的区乡政府凡是要动笔墨的事都把小学老师叫来帮忙。可是我们在当时工农分子领导的眼中,却“有幸”成了知识分子,属于老九一类。因此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大都登台亮过相。
以我个人为例。我先后在漓渚和东浦两个区干了几年,同志关系、干群关系都不错,在业务方面,我写的简报还作典范在全县通报过,年底我还被《浙江日报》评为积极通讯员,因此很是自信。但由于不懂政治,又改不了山里人的倔脾气、缺乏社会经验,终于在1956年因县纪律检查委员会动员一般干部向领导提意见时,我如实揭发了个别领导几件违法乱纪的事实,结果遭到报复。在一个月后,以“几年来虽然工作积极,但无特殊表现”为由,被逐回老家,由于无理由给我定罪,还保留了我的团籍。当时我刚结婚八个月,为不妨碍时任区妇联主任妻子的前途,我提出离婚,但她不但不同意离婚反而鼓励我要相信党,回家积极劳动争做一个有文化的新农民,绝不会提出离婚。妻子的表白,打消了我曾一度绝望、欲以死表清白的念头,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是不应该消极颓丧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应该争取弄清自己的不白之冤,如果这样自戕,怎么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
“丘园负黑读诗文”,空时我还坚持读些诗词文学书籍,写些打油诗以自解自嘲。在一次上山去玉米地里锄草时,我误伤了一株玉米苗,顿悟自己原来也是冤案制造者,回家后又学写了一首打油诗:“登山锄草误伤禾,顿悟负冤原本多。他日亦难期绝迹,何须耿耿驻心窝。”聊以自我安慰。
在农村一待三十多年,经济当然拮据,虽然我妻子省吃俭用来资助我,有了孩子,又全赖她抚养,我的双亲又逐渐丧失劳动力,但我量入为出,坚持不做生产队的倒挂户,夫妻相濡以沫苦度了三十余年,其中以劳动工分生活有二十八年。终于在1986年,得以平反昭雪,并获离休待遇。离休后,我身体尚健,决心在有生之年,追回一些失落的事业,以朝花夕拾,寓乐于为,争分惜秒以度余年。又写了一首七绝自勉:“四十春秋一梦中,醒来不觉己成翁。时逢花甲春光暖,余勇还将追大同。”
1988年1月,我应时任《野草》主编的同班同学陈雪琛之邀,去《野草》编辑部干了七年美编,参加了祭禹和书法节及各种文艺活动。又在市文联举办的文学艺术进修学校任了五年副校长。到1999年离开市文联,重新提起了画笔,并以画梅自励。我参加越州诗社,担任了十余年副社长和秘书长之职,忝为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和市美协会员,还参加县关工委讲师团,做了一些力所及的工作。编著了《南宋名将李显忠》、《斫翁屐印》和《书画集》三本集子,部分诗词和书画作品入编《国际华人诗词三百家》、《中国翰墨名家作品博览》等十多部专集。2009年还被评为市级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最使我意想不到的是作为校友,有幸参加了文理学院办学百年庆典。读了《校友会》杂志中生动的回忆文章,似乎把我也拉到了在母校读书的“南渡桥畔”和“四存园”中,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在有生之年,我当以“夺秒争分写晚晴”乐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