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绍兴师专78中文毕业30周年之际
钱碧昌
回忆是一种发于内而止乎外的情愫,与飞逝的时间,纠结而成怀念的共同体。
时间总是把过去了的人或事浓缩成一个印象,一种味道。我们青春飞扬的宋六陵之歌,从1978年10月唱起,在1981年6月戛然而止。时间也真是无情得很,30年,弹指一挥,我们已年过花甲垂垂老矣,已口称老夫尚能饭否了,记忆也由清晰开始走向模糊。然而,我在回忆中努力寻找着青春的身影。

钱碧昌(左一)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我们每一个绍兴师专学子,都曾与宋六陵有着一个个难忘的故事。先生们那使人如沐浴在春风里的音容笑貌,学友们那不惮于勤苦的晨读夜书,攒宫三年生活的点点滴滴,似乎就拉回到眼前,让我伸手可及,捉摸得到。
宋六陵这个地方的风水真好。绍兴师专实在是个出人才的地方,为县、市、省乃至中央输送了大批优秀的领导干部,值得大家引以为光荣;作为师范院校,她为绍兴培养了一大批执着追求、勤奋耕耘、泽被后世的优秀教师,为绍兴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更值得我们引以为自豪。
宋六陵作为一个读书的地方真好。
绍兴师专这个学校的先生们真好。
绍兴师专这个学校中文科的先生们真好。
不论我的人生态度如何,不论我将来的归宿怎样,除了家人和挚友,在我人生中划过最深刻痕迹的,就是我师专三年的先生们了。攒宫三年,先生们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带我走上一条语文教学崎岖而达康庄的大道。我很幸运,我在师专遇到的先生都是学识渊博、个性独特、颇具人格魅力的良师益友——即使只是捕捉到他们一丁点的光辉,也足使我一生享受不尽。
祖楠先生是一个心无旁骛、颇有点书卷气的纯真学者。记得先生在给我们教授“中教法”,拿《阿Q正传》作为实例作教法分析时,许多观点都引自《论阿Q的典型问题》这篇论文。这篇论文是祖楠先生在他读大二时写的一篇学年论文,曾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这个很有影响的刊物上,曾得到过茅盾先生的褒扬,我在进校不久就虔心拜读了先生的这篇大作,简直佩服得不得了。对阿Q的典型问题的解剖分析,祖楠先生的课一上就是16节!其思辨的鞭辟入里,条分缕析,细腻中肯,儒雅睿智,啧啧,直教人钦羡不已。有先生的凿凿垂范,受先生的深刻影响,在我毕业以后的语文课堂教学实践中,对字词句篇的教学,直至对文本中标点符号的教学,我也努力学着先生般精耕细作,精雕细琢,努力引导学生字不离句,句不离篇,从字里行间深味文本蕴含的东西,感受语文的诱人魅力,在担任县高中语文教研员时也坚守这种执着。
祖楠先生在课堂上对普通话的要求,有时严谨到锱铢必较的程度。一次提到陶渊明的一首诗,几个同学在下面把“五柳”读成很分明的两个上声。他立即停下讲课,纠正这个“五”字应该读成近阳平,接着分析是语音怎么流变造成,分析大家为什么会读错是因为忘记了“两个上声相连前一个读成近阳平”的音变规则,再接着指出这样读就会在语言交往中派生出不必要的多余信息,不能让错误谬传。我于是更为大叹服。
关于祖楠先生要求我们坚持学说普通话而我不是不会说而是怕头大不肯说而遭祖楠先生督促批评一事我现在要再补充一个情节:有一次与祖楠先生在市区东街邮局不期而遇,想到先生对我们讲普通话的要求,我上前硬着头皮用普通话与祖楠先生招呼。回校后居然在课堂上遭到先生像批评那样的表扬:“××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啊,我能给他至少打80分——既然能说得这样好,那,为什么在平时不坚持说呢?坚持说普通话是一个合格的语文教师最基本的素质……”遗憾的是,在走上教学工作岗位以后在没有祖楠先生在旁监督的日子里,我的“慎独”是大大打折扣的,我除了在课堂上说大约半节课的不太纯正的普通话外,平时就坚持说一口纯正的绍兴话。我有我的诡辩:绍兴人说普通话费力费时,言不达意,语速跟不上高三学生的思维速度,(嗨,那时我是学校专教高三语文的“专业户”)长此以往,课将不课,会很影响高三语文的教学质量。现在想想,祖楠先生对我们的要求当然是对的,代表了正确方向,可我的实践结果也是蛮不错的。但在这里,我还是要对祖楠先生腻腻地补道一句歉:对不起哈,原谅偶阴奉阳违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哈,小生这厢有礼哈。
钱茂竹先生给我们上的课,永远是那么浅出深入,顿挫抑扬。课讲到动情处,他的身子也会像鲁迅笔下的老先生那样拗过去,拗过去,很自我陶醉的样子,于是我们也以为这是极好的文章。他站在讲台旁,黑板粉笔槽内的粉笔灰粘上了他西装的后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口里念念有词,仍一字一字、有条不紊地写着一手漂亮的板书。先生上课总能找到一个最让我们理解的点,一层层剥下去,慢慢就懂了。后来我自己教书,遵循的原则也是,一定要找到学生喜欢并能理解的、且例举精准的点,从这个点开始分析,然后,再从这里阐析一个个较抽象难懂的知识、概念、思路,从而最好地完成教学任务。钱先生,我的本家,是一位多么可亲可爱可敬可佩的先生啊!
章剑深先生是我们的第一任辅导员,年纪比我们老三届的学生要小好几岁,他既是我们的师长,又是我们的小弟。章先生管理班级特民主,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安排班级工作,默默地付出了几多心血。在我的印象中,章先生脸上总是带着不动声色的微笑,态度很温和。走路目不旁视、深沉思考的样子,老早就在证明他自己是一个豁达大度的管理者,将是一个名闻遐迩的中青年书画艺术家。
邹志方先生就像魏晋时期的文人,但却没有一点萎靡之气,讲课认真严谨,文学已俨然渗透到了他的骨髓中。先生又是一个有好脾气的人,总能容忍同学们钻牛角尖,很客气。上课时,不时地会用近似于兰花样手的中指风雅地托一托鼻梁上的眼镜,有时也会仿古人的声腔吟诵一首古诗词,激情澎湃,手舞足蹈,动情处泪花晶莹,引人肃然感佩。对了,趁此机会,我要深深地感谢邹师母顾师母们,是她们给我大开了阅读课外书的方便之门。文革后学校藏书极其匮乏,尤其是外国文学作品。在当时,其他同学借书每周只能按规定借两本,而师母们开恩我,照顾我,让我借七八十来本,让我在师专用近一年时间阅读了当时学校图书馆里所有的外国作品(我的关乎外国文学的毕业论文,据说曾被学校拿来给我的学弟学妹们展出过。但,我没有亲见)。
顾琅川先生似乎永远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却绝对是一个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长者。有些话如果出于别人之口会显得矫情和做作,而如果出自顾先生之口,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而又自然了,顾先生是那么潇洒地栖居于这块吉壤宝地之上。当时我们进校没几天,就听说顾先生整本《新华字典》的字音都背得出,大惊失色之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后就学着痛下功夫。敏尔、伯怀提议,在我们三人(画外音:那时有人戏称他仨为“78中文三剑客”)的床架、帐帘、帐顶、门背、课桌许多凡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写上、贴上容易搞错的前鼻后鼻翘舌平舌诸字音,早夜记诵,几天一换。一学期下来,还真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若随便给哪个汉字注音,那叫一个准哪。这个功夫让我在以后的语言文字的教学实践中着实得益匪浅,老本吃了好几年。
我也记得我的其他的先生们——
我记得丁孝来先生那兢兢业业、尽心尽力讲课的身影。笑起来,眼睛细细的,很媚人。走路总是那么缓缓地,不急不躁。“做啥啦——,不要急嘛”,嵊县侽náng,说话时的升降是很夸张很腔调的。今年已近90高龄了,长寿老夫子,超棒!
我记得陈云海先生那云谲波诡、深刻沉着的微笑,和带有上虞口味的普通话,上课很意识流。看陈先生的板书那是一种享受,先生兴之所至,一手粉笔字写得行云流水,一块黑板字就是一幅书法作品,粗犷而不失严谨,流畅而又显规范,酷毙了!
我记得佘德余先生那永远的长者风范,待我们永远是平和得一塌糊涂。上课特别认真,不厌其烦,一丝不苟,讲得津津有味的。其人格魅力敬业精神给了我们无数的感动,让我们在条件简陋的皇陵坡地上感受了先生高洁的人格。
我记得包月泉先生,那么谦和,那么实在,毫不张扬。眼睛不时地眨上几眨,似乎有许多掏心窝的话儿就要对你说。长得一副很兴旺的络腮胡子,“十胡九俊”,曾有多少在校女同胞为伊欲说还羞,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在他,却木然不觉。
我记得柴宝荣先生上课时那可爱的表情。大学刚毕业就来教我们了,年纪和章剑深先生应该差不多大小。因为抽烟的缘故,只要一张嘴,就能约略见到他的上下牙缝处隐隐的黄斑,课间会一口接着一口迫不及待地抽上一支新安江(二角四分一包的高消费哦),偶尔也会敬一支给我们几个老三届的准烟民抽抽,待我们蛮好的一个人。
我记得已故的宋文风先生,一个可爱的北方老头子,和蔼、平易,年纪很大了,却精神十足,健步如飞。与老先生在一起,丝毫不会有拘束的感觉。毕业教学实习我们组是在师专附中,宋文风先生是我们组的实习带队老师,老先生每每字斟句酌地修改我们的教案,每每陪伴着我们备课、试讲、争论,直到三更半夜,每每趁机说教他的艰涩的音韵学知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只可惜皇天不佑,听说,在一次晨练时不慎落水,撒手人寰而杳然仙逝。呜呼!哀哉!
我也同样记得:谢德铣先生的衣着实在是中文科寒酸类先生的典型;宋玲珠先生的言谈举止当然是英文科温文尔雅类先生的代表;接替是先生的沈定珠先生,我们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那样有气质的、有性格的、年轻的、女的、教体育的老师……
在今年五一节,由上虞学友卢一勤女士倾其全部热情和全部力气筹划且办得极其成功的我班毕业30周年同学会上,我又见到了鹤发童颜、风采不减的祖楠先生。记得在校求学期间,陈祖楠先生一贯教导我们,知识的获得,能力的培养,归根到底要靠自己,而不是靠老师。这从培养、提高学生的自学能力角度来讲,“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诚然是不错的。但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另一角度认为,老师的言传身教,老师的张口举手投足,都会使学生辈潜移默化,都会对学生辈产生深远影响。名师严师出高徒,高徒更靠名师严师!学生,就得靠老师的点拨、训诲、引导。在这里却不说我们算不算高徒,但毕业后我们取得的任何成绩、荣誉,当然都应归总于求真务实的母校,都应归属于博学淡定的先生们。
攒宫读书三年,我从以祖楠先生为代表的绍兴师专众多先生身上,深深感受了祖楠先生曾用8个字总结的我们学校的校风:正气、进取、严谨、勤奋。及至毕业以后,我也努力学着坚守正气,执着进取,严谨治学,勤奋教学。感谢先生们教导我们如何像你们那样热爱生活、热爱语文、热爱学生。感谢先生们的眷眷之心。
从师专毕业,我们已历经了30年之久,宋六陵校舍也已渐渐湮灭于荒草蔓菁之中。但我仍留恋那在宋六陵度过的痛苦并快乐的岁月。那三年,我和母校曾经一起走过,和母校曾经一起拥有过,这就注定了她是我永远的母校,注定是我不朽的精神家园,无论何时何地。
在毕业30周年之际,我铭记曾给我谆谆教诲的各位师长,怀念相濡以沫同窗三年的诸多学友,因为在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永远有宋六陵清晰而又生动的印记。
跋涉在人生之途,尽管没有屈原涉江般的决绝,没有夸父逐日般的悲壮,没有陶潜采菊般的超脱,但因为有脚的存在,所以决定要行走,奔跑,涉水,跋山。竹杖芒鞋也好,锦衣博冠也罢,生活中还是以求得一份平淡知足的心情为最重要。
我愿我的先生们健康长寿,愿我的老年同学们老有所依,愿我的中年同学们事业有成,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和和美美的,幸幸福福的。
此情可待成记忆。
我谨以此文字,再次深切感谢永远的母校,深衷感谢各位先生,深挚感谢我所有如兄弟姐妹般的学友。
(草于辛卯孟夏)
对这次同学会上学刚班长布置的作业,起先觉得自己久已不写东西了,真有点不敢写。但想起宋六陵的三载师生情缘,就逼着自己动了笔,花了近3.5个下午的时间,一会儿凝神畅游物外,一会儿动手敲击键盘,却也竟写出了这么一个幻灯片连播式的东西,于是自己心里也似乎终于卸下了一副久压的重担。至于文章是不是条理不通,文句是不是有近乎欠推敲的嫌疑,文字是不是长而且丑,限稿时间一到,我就邮发我的作业,顾不得这许多了。但,我还是有话要说,写这篇东西的时候,确确实实倾注了我绵绵无绝期的深深情愫。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