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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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六陵”是当地通用的俗名,真实的地名叫“攒宫”。那时要坐船的话,最好是报“攒宫”这个站名,否则人家就可能不知道。“攒宫”这个地名,与“宋六陵”有着紧密的联系。因为这个地方“风水不凡”,被南宋的王朝选中,他们的皇帝(也有皇后)死后无法安葬于本想去的地方,只好一个个地在这里“停柩待葬”,这个临时安放地就被叫作“攒宫”;因为是六个,所以又叫做“六陵”。每座陵园的松树极为高大,近观雄伟,远看秀丽。于是,在人们的脑子中,“六陵”早就变成了“六林”。
“攒宫”本来就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在改革开放那个特殊的年月里,我跟着一拨特殊的人群,来到了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度过了1000多个日日夜夜。有收获,也有挫折;有兴奋,也有忧愁。点点滴滴挥之不去,酸酸甜甜难以忘怀,个中滋味是欲说还休,欲休还说——
一、一张轮船票
那是一个麦收后的星期天下午,和煦的太阳斜照在轮船码头上,由皋埠开往攒宫的小轮船还没有到,我把头埋在书里等候。过了一会,忽听得一声“上船啰!”我合上书,拎起大包小包二话没说地跳进了低矮的船舱里,抻抻衣角——很庆幸自己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船,便又继续看我的书。过了一会儿,船上的师傅喊道,“独树到了”。虽然我只是第二次乘这路船,但总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这个地名太陌生了!莫非……想问,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在迟疑之际,船已开出了码头。过了一小会,我怯怯地问旁边的旅客:“同志,请问这船是去攒宫的吗?”他的回答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噶是去城里嗄,侬乘错哉!”一船的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这时的我不知道有多么尴尬!船老大倒是蛮和气的,他说:“哎呀,侬何勿早些话,刚刚还有只船从伢旁边开过咚,本来是好跳过去嗄,现在也没办法哉。要么侬到东湖落船,走着到攒宫去;要么到城里去,明朝再话”。
去城里?虽然我并不愁投宿之处,最大的问题是又要多耽误半天的课程。白白糟蹋半天时间,这个本也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苦等十年,才盼到上大学的人来说,实在有点难以接受——不行。再说,明天若再乘船,还得要付两倍于今天的轮船费,我辛辛苦苦搭火车、乘轮船的“省钱规划”彻底落空不说,还要“超支”半元大钱。别看这半元大钱,它可是我半星期的伙食费,太不合算了。怎么办,我的脑子在急速地盘算着。
我入学时已经30周岁了,儿子两岁多,女儿也快满周岁了。我当中学民办教师时工资是27元,一来上学就没了(虽然学校发给的助学金也有20多元,但的确也省不下多少钱来了);爱人是小学民办教师,工资20元,女儿养在别人家,奶妈费每月10元。这样一来,娘儿俩每月的生活费就只剩下10元钱了。在这种窘迫的日子里,我跟许多老三届“大同学”一样:既然“开源”已经无望,只能在“节流”上紧之又紧了。
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中的事就更多了。已经成家的“大同学”们一般一学期总要请假回家一趟。因此,从嵊州老家返校,我就选择了从曹娥上火车到皋埠,然后乘小轮船到攒宫,再走2里多路到学校这条路,虽然辛苦些,但每次能省下两角五分钱。没曾想,今天这一大意,竟然还要多花了两个两角五分,真是亏到家了。
正当我在犹豫不定的时候,似乎听到半空中有一个低沉声音在回旋:“喂,‘只管埋头迈步,不会抬头看路’的小子,既然上帝已经给你开出了慈爱的罚单,为何还不快快拜受?”对,应该给自己一次小小的教训!我的心一下子定了:在东湖下船,走40里地,徒步赶往学校。
可是,人地生疏,我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我甩开大步出发了。大概走了五六里地,前面就是一座大山,翻过大山,才能到达上蒋。太阳越来越低了,心中不免有些发毛。一愰惚,半山腰上那个原本在走的白衬衣人不见了,这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矛盾,既担心他的存在会对我造成威胁——我大包小包俨然像个生意人;又怕他的消失,会让我变得更加孤单——前面的山上会不会有狼虫野狗什么的?
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田野上变得更为静谧了,草丛中小虫子嘶嘶的叫声,更显出旷野的清冷。此时的我,仿佛被丢在了当年的景阳冈上——问题是,我虽为班级之文体委员,身体不算瘦弱,但绝对没有武二爷的那一身本事。我看到路边有一块碗口大的石块,连忙拣起来,偷偷放进手提包里,环视一下四周,觉得踏实多了。
翻过大山,是一马平川了,大概就是指路老伯所说的上蒋公社了。此时的天已经全黑,走近一个大村庄,遥望着那里的灯光,很有一种亲切感和温暖感。村前的晒谷场上正在放映现代京剧《龙江颂》。我站在远离场子的路边看了一小会儿,喘喘气。银幕上是一群农民与洪水搏斗的群舞,五彩纷呈……虽然这出戏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但从来没有觉出竟然这么优美,这么给人鼓舞。
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自己迷了路了。我本来就不熟悉,天又黑,视觉全靠村那边射过来的一点余光,加上这里有好几处在修机耕路,我只好在田间小道上绕来绕去。不过我心中有数,只要朝着东走,总不会错的,因为我们学校是在绍兴东面的。正在自我打气的时候,脚下一滑,踩进了田缺口里,一只鞋子全灌满了水。
当我浑身是汗地走进校园的时候,已经快晚上9点了,虽然又饥又渴,但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和成功感,脑子中联想到的文字是“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顔。”虽然我入学已经快一年了,但从来没有感觉到,平静的校园是那么的美丽,深蓝色天空下的古松是那么的伟岸,带着青草味的微风是那么的温馨。我正想大喊一声:“宋六陵,我回来了!”我还想轻声对爱人说一声“半元大钱,我又把它挣回来了!”
学校行政楼对面的大松树上,高高地挂着银幕,正在放映日本的影片《金环蚀》,那是山本萨夫反对腐败的力作——但已是尾声了,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惋惜,学校放电影,那可是盛大的节日啊!——当然,那时绝对不会想到,影片里的某些情节,以后会在我们的身边重演。
二、一坨朱砂泥
地点是403寝室,时间是某天下午,敏尔拿进来一坨朱红色的泥土,放在我们的桌子上(一张白鸽笼床,他睡上铺,我睡下铺,共用一张桌子),我问这是什么东西,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是一坨宝贝疙瘩,保证你会感兴趣。”我说:“我怎么会对泥团感兴趣,又不是搞泥塑的?”后来他说了,这种泥土叫做朱砂泥,本来是用来制作朱砂壸、朱砂杯、朱砂碗等器皿什么的。是晓钢他们发现,这种泥土有一种极好的品性,就是晾干后不变形,不开裂,可以用来雕刻印章。更为可喜的是,这种印坯,绵软中略带韧性,不伤刀锋;还有,这种泥块,潮湿时是绵软的,可以做成各种形状,可小可大,可圆可方。听完他的介绍,真是大喜过望,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后来,听说是宇龙和武成他们到朱砂厂去搞来的。
当时,晓钢、敏尔、桂盛和我四个人,组成了一个未名的书法刻印社,学校里没有搞篆刻的老师,学习空余之际,我们就自己交流交流收藏,展示展示雕刻工具,临摹临摹报头刊尾的印鉴。练习篆刻,非常需要的——也是靡费最大的——是石章,高档的石章自然是不敢去问津的,像田黄石、鸡血石之类,远比黄金还贵,就是最最便宜的青田石和寿山石,也要八角一元钱——现在看来,这个数字,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但那时可是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其时食堂里最便宜的炖冬瓜是一分钱一碗,青菜是两分一碗,带荤的炒菜也只要五六分钱,红烧肉是一角钱一小碟,通常就是馋得不行了,一周也只能吃一次)。没钱,只好买废料,最廉价的,是三五角钱的。这种石头,要不有明显的裂痕,要不有砂粒嵌在里面。操刀的时候,需要特别小心,一不留神,印坯冷不丁就会飞掉一块;或者是内中一粒砂子成为“钉子户”,怎么剔也剔不出去。你若要硬干——对不起,不是刻刀豁口,就是印章碎了一块,一切还得重来。偶有质地较好的印材,真的如获至宝,往往是反复使用,刻了磨去,再刻再磨,有时磨到连
有鉴于此,得到这等便宜之材可供练习,岂不快哉? 不久,我们几个人几乎都乐此不疲了。记得我为宇龙同学刻过“宇龙”一章,印面为天宇之下有一条巨龙腾飞,深得主人喜欢。(图一))当时《绍兴师专教学参考资料》邀我为他们刻四枚印章,内容是司马迁的四句诗:“高山仰之,景行行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是有人用以表达对
再说篆刻的工具,我们大抵也是自力更生之作。刻刀是自己动手做的——拣一段废弃的钢锯条,通过热处理使它变软,然后把它剖割打磨成需要的形状,通过焠火,再恢复其坚硬的本性,夹在两小片竹片中,用女孩子扎头发用的塑料带密密地扎紧,然后打磨锋利,就行了。有几位也曾从店里买过刻刀,花钱且远不及自己做的锋利。所用的印床也是自己动手做的,一块侧面为凹字形的木块,几片用来揳紧印章的小木片。只有晓钢有一台豪华的印床,是木匠送的,还上过油漆,大气而光亮,我们三个都颇为羡慕。
三、一瓶广告色
某日,学校发出通知,要办建院以来的首次书法比赛,我很想去参加比赛。参赛,就要有纸,有墨汁。既然是书法,当然不能用普通的有光纸来写,因为有光纸吸墨效率很低,不光挂起来苍白无力,而且写时手感较差,提不起劲。心里很不愿意低就这样的“差额选举”。我也想过,为了参赛,就豁出去,买它两张宣纸吧!但是,当打开瘪塌的钱包,一想到每月只有10元生活费的娘儿俩,我的手又软下来了——心想,算了吧,咬咬牙读满三年,“挣个文凭是纲,其他都是目”,正事要紧,要那个浮名干嘛?但无论怎么自我安慰,有点技痒的我总觉着有些“活人被一泡尿憋死”般的窝囊。接着又冉冉升起一种新的安慰来:那就用有光纸写吧,没劲就没劲点,只要骨架行,说不定也能混个“榜上题名”。喜欢杞人忧天的我,就为这事好几天提不起精神。
那一天,路过大门口的传达室,看到里面贴着一张《校门管理规则》,是
兴奋没让人多想,我径直向校园南围墙根的木工间跑去。因为在我班排演话剧《于无声处》制作布景时,曾经看到过,那里堆着一大捆大批判专栏用过的废铅画纸,大多数的背面还是上好的;里面的木工师傅,是个极好商量的人,我们在制作舞台布景时,早已成为好朋友了。
我费劲搬开杂物,拖出一卷纸头时,脚一滑,吃了一个大踉跄——这一踉跄不打紧,它让我有了重大的发现:捣鬼的竟是几瓶广告色。白的那瓶几乎是原封没动,那蓝、黄色的已经所剩无几,红瓶子已经没有盖子,里面的颜料已经干裂,还有几支画笔。这真是喜从天降!因为,对我来说,这可是宝贝。我在当民办教师时有一位同事,是水粉画的高手,不少人常来索要他的画,有时还会请我帮他题字。不题不知道,一题喜眉梢,我发现,水粉画上题毛笔字的味道太棒了——在铅画纸上涂一层广告色,那简直是一种 “仿宣纸”。而且,如果你在打底的白广告色中滴上几滴蓝色或红色,搅拌几下(不可拌匀),就能制作出蓝天白云、红霞飞天等各种靓丽的底色来,不光书写的手感好,且有不错的装饰效果,酷似简单的装裱。从那以后,凡亲人好友来索字,我就常用这个方法来应酬。
后来,我就如此这般地制作了好几张“仿宣纸”,书写了毛主席的《重上井冈山》和唐诗《登鹳雀楼》两幅作品,交上去,和笔法老到的邵生新同学并列获得了首届书法比赛一等奖。奖品是两枚石章、一本米芾的《蜀素帖》和一期《西泠艺丛》。敏尔、晓钢、杨尔、孟霄、桂盛等人也各有斩获。后来有同学说,这次还真有点为我们78级长了脸。
四、一块旧钢板
有一回大家坐在寝室里议论,有人提议,既然是中文班,且有那么多喜欢舞文弄墨者,我们何不办一个自己的刊物,一来有个发表的园地,二来也可锻炼锻炼编排、刻写、印刷、装订各方面的能力。大家的思想比较开放,当时也没有成立正式的编委,也没有确定鲜明的宗旨,只经爱好者们的一番议论,就打算付诸行动了。编辑轮着做,谁有材料,谁就来编一期。形式以短小为主,可以是诗词、散文、短篇小说、评论、杂文不限。
刊物的名称就借用了
嘴上说要办刊物,我们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怎么办?这时,晓钢同学拿出了一块钢板,让我们看到了一线曙光——因为我们有了第一份财产。
晓钢是我们文学社和刻印社的活跃分子,他脑子灵,结交广,鬼点子也多。他入学时大概20岁,风华正茂,才气不凡,各种艺术技艺都通。最为突出的是他的图画和艺术设计,简洁明快,清新而富有美感,入学前已经在家乡声名四播;他的篆刻手法灵活,且富有创新意识。此外,他还爱好音乐、朗诵、表演、书籍装帧。他拿来的这块钢板半新不旧,没有木框,边上有几处生锈了,显出暗红色的样子。我估计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因为他搞创作常常喜欢用钢板刻写,印出好多本来请人提意见。
敏尔是我们文学社和书法社最年轻的实干家,入学时只有18岁,他性格内向,不喜张扬,勤学好问,埋头苦干。他思路灵活,常有新点子,但对没有把握的事,从不随便插言。课余时间他对书法很痴迷,一有空就临摹字帖,向人请教。自从我们办起《百草园》以后,他就把刻写当作练习硬笔书法的好时机,而且对校对、装订和送印这种麻烦的工作,总是争着干,不嫌烦,不怕累。在我的印象中,每期刊物,他刻写的内容,差不多都占了一半。他的书法大气而有筋骨,既重视传统而又不为所囿,是进步最快的一个。
纸张问题比较简单,学校已经同意,只要我们把刻写稿交到文印室,他们会替我们印好的。
为了刊物封面的印刷,我们就去找了钱茂竹副校长,经过软磨硬泡,他同意让我们去市印刷厂印制彩色封面1000张,经费由学校负责。
我们的分工是,学刚和我负责收集稿件和联系印刷,晓钢、忠堃负责编排美化,敏尔、先宁、桂盛、杨尔、国权等负责刻写,(因为这个任务特别重,另外生新、秋成、伯怀诸位也常来帮忙)。虽然学习比较紧张,各人还有各人自己的爱好,但大家对我们的刊物还是相当支持的。
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写稿,一般不怎么刻意,思想也挺解放。诗词类写得较多的有学刚、月泉、宇龙、秋成、勤泽、仁杰、一中、雪彪、王谦、一勤、禄标、冬水、孟霄、子慧、建保诸同学,散文杂文类写得较多的有秋成、宋焘、文祥、伯怀、建乐、小文、国扬、信茂、长根、绍勇、校根、志凌、武成等同学,写小说的比较少,主要是兆炬、迪群和冬水,迪群的短篇《死角里的搏斗》,为诸期刊物中是篇幅最长者,月泉写过一首长篇叙事诗,天祥曾经用影片标题接龙的手法写过一则小故事,让众同学颇感耳目一新。遗憾的是,由于后来的我调动单位和搬家次数太多,原来保存的几期刊物全都遗失了,如果翻出来看看,必定会有不少感慨。惜哉,惜哉!
五、一个钥匙串
这事发生在
班主
说实在,我至今从内心还非常感
听了
我去外面打了一些水,把桌子擦了擦,最后是打扫地面。当我把扫帚从桌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拖出来的时候,看到明晃晃的一堆东西。它,使我大吃一惊——那明明白白是一个钥匙串,而且是我的钥匙串!一条民国时留下的精致的怀表链,匙圈上还有我家中房门、箱子、抽屉等多把钥匙。如果没有它,我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砸开我的行李箱。我没有皮箱,所带的红漆木箱可是我爱人带来的嫁妆!想象一下,那会是怎样一种尴尬的境地!
我捡起失而复得的钥匙串,觉得沉甸甸的,特别特别地有份量!“奖品!”我忽然想到了“奖品”这两个字!那一次,是上帝开给我慈爱的罚单;今天,是上帝颁给我珍贵的奖品!我忽然又想到了不知是哪位哲人讲过的话:帮助别人,有时就是在帮助自己;拯救别人,有时就是在拯救自己!
图一 图二 图三
2016年教师节稿